4月5日，武漢銘新街，早餐店門前排起了長隊。魯沖/攝

3月30日，武漢市江漢路步行街，部分外賣員在圍欄邊取餐。王嘉興/攝

4月1日清晨，武漢王記牛雜館楊國華正在做熱干面。魯沖/攝

3月28日，由黃岡開來的城際列車C5604抵達武漢火車站。趙迪/攝

3月30日，武漢市江漢路一店主為開業(yè)做準備。王嘉興/攝

一個社區(qū)由共享單車和塑料圍擋組成的臨時路障。李崢苨/攝

4月3日，武漢銘新街，三位年輕人坐在臺階上吃面窩。魯沖/攝

武漢是一點點開的，不是4月8日零時“轟然”打開。

很難說清啟封的第一絲裂縫是什么時候，一名志愿者覺得是時隔2個月再次被查酒駕的時候；一名武漢協(xié)和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說，是他重新接到因打架斗毆來看病的患者的時候；一名住在商業(yè)街邊的居民發(fā)現(xiàn)，放了兩個月“武漢加油”的大屏幕又開始放廣告了。

武漢正在“一寸寸”地打開。歇業(yè)多日的早餐店門口重新排起長隊，一提面下鍋，蒸騰起霧氣，人們摘下口罩，端著熱干面邊走邊吃。住宅臨街的居民早上被車喇叭吵醒。

4月8日0時50分，離開武漢的第一班火車從武昌火車站開出，駛向廣州?！胺獬恰?6天后，武漢終于恢復與其他城市的自由流動。

一名武漢市民用“病來如山倒”形容“封城”。那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，一座千萬人口的現(xiàn)代大都市切斷對外交通，公共交通停擺，所有住宅封閉化管理，臨街的商鋪外立起高高的圍擋。橫亙在長江上的6座大橋上很少有車經過，只有江水在橋下奔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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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面和空氣在震動，仲春時分的風帶來了“轟隆隆”聲，3月23日早上7時許，一輛輕軌列車從環(huán)衛(wèi)工嚴國明頭上駛過。當天一直到晚上6點，每隔一陣就有一輛輕軌開過循禮門站。

他負責的江漢路步行街是武漢市最繁華、人流量最高的商業(yè)街之一。封城后，這里靜得只剩下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。嘈雜的叫賣聲消失了，燈牌也不再亮。附近一處年前搭好的腳手架上，鳥兒銜枝做起窩。

在江漢路掃了快10年街，嚴國明的工作前所未有的輕松：只需清掃落葉，不用再面對一小時不管就滿溢的垃圾桶、不計其數的奶茶杯和串簽。

整整兩個月后，嚴國明重新聽到這規(guī)律的、曾令他感到厭煩的噪音。自2004年7月開通運營，武漢軌道交通第一次停止運行長達2個月時間。他望著高架發(fā)了一會兒呆，“武漢市不是要解封了？”兩天后，武漢地鐵宣布，將于3月28日恢復運行。

循禮門地鐵站站長張兢不比市民更早知道這個消息。1月23日，她起床準備上班，也是從新聞里得知封城、地鐵停運。這兩個月，地鐵職工仍在輪流值班，做好地鐵隨時恢復運行的準備，但具體何時恢復，誰心里也沒數。

3月18日，武漢新增確診0人的消息讓幾名同事一陣興奮，“第一次覺得，上班使我快樂”。3月21日，員工恢復上班，準備試運行。受封城影響，張兢找不到開門的干洗店，第一次把玫瑰色的制服、帽子和絲巾帶回家自己洗。

松動的消息幾天前就在街坊間傳開。一天上班前，嚴國明在里份（武漢特有建筑群，類似胡同、弄堂——記者注）口被散步的鄰居叫住，“武漢是不是要解封了？”遞來的手機上，是消殺隊在漢口火車站噴滿白色霧氣的視頻。

里份的另一頭直通江漢路步行街。服裝店、副食店的店主紛紛接到通知，可以回店里做清潔、備貨，準備開業(yè)。一些商戶已經在2月底恢復外賣業(yè)務，外賣員的叫喊聲不時穿巷而過：“181號！好了冒？（口語，好了沒有？——記者注）”“老子手快，搶了個順路單！”

圍欄擋不住在家里憋了2個月的武漢市民。支付寶的監(jiān)控數據顯示，3月23日起的3天里，武漢市奶茶訂單增長了8倍。一家早餐店每天要往200米外的圍欄送餐超過300次，為此專門安排1個人騎電動車跑這段路。圍欄另一側總有外賣員守候，性急的外賣員透過圍欄上的洞往里看，還有人用廢棄的共享單車搭了一個小臺子，方便接過從圍欄上遞來的外賣。

對面居民區(qū)的圍欄上不時有人探出腦袋。社區(qū)工作人員不得不反復修補圍擋上的漏洞，但前腳剛走，馬上就有人把圍欄掏出洞鉆進鉆出，或是直接拉開一條縫。

最近一周，外賣員陳鋒跑了200單外賣，是疫情期間低谷時的兩倍。盡管距離平日的一周400單仍有距離，但他確信，城市在復蘇。證據是，他和同行無法再一人一條車道，路上偶有頂著一頭落葉的車輛發(fā)生剮蹭。

封城的日子，這些外賣員和志愿者車隊承擔起向城市末梢的一個個家庭送去營養(yǎng)和補給的重任。除了柴米油鹽，陳鋒接到最多的跑腿訂單是托他購買手機充電線——“都關在家里玩手機，線壞得快?！彼聹y。訂單上的高頻詞還包括酵母、小蘇打。

為了方便送貨，外賣員把江漢路步行街兩端阻攔電動車的路障搬開，他們享受了2個月在步行街飛車的感受。3月28日這一天，陳鋒被值勤城管攔下，對方質問他，“你不曉得這是步行街？”陳鋒賠了個笑臉，轉彎開上了往日常走的繞行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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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武漢來說，3月28日是個重要的日子，武漢恢復鐵路客運到達業(yè)務。0時24分，K81次列車抵達武昌火車站，比預計早到了十幾分鐘。一名火車站工作人員對著列車喊了一句“歡迎回武漢”，隨后又補充了一句“英雄、英雄，歡迎回武漢”。在漢口火車站，崔先生帶著鮮花等待從恩施返漢的女朋友。因為擔心在武漢買不到鮮花，他當日早上從黃岡出發(fā)時就已經買好。

6時30分，武漢地鐵6條線路共90輛列車載著當天第一批乘客出發(fā)。這一天，循禮門站的進出客流約1000人次，只有平日的五十分之一。廣告燈箱上還是商城新春促銷的信息和旅行社的出境游廣告。

那家旅行社已經停工2個月，商城則在做開業(yè)前的消殺準備。3月30日，武漢的各大商場恢復營業(yè)，武漢國際廣場里店員比顧客多。一家服裝店一天只等到21名顧客，店員把店內的沙發(fā)擦了5次。

多家銀行網點也在這天恢復營業(yè)。江漢路步行街上的中信銀行門口排起長隊，人群自覺間隔1米。排隊的都是中老年人，沒有開通網上銀行，養(yǎng)老金和低保每月打到存折里。

春分時節(jié)，武漢一陣倒春寒，服裝店主鄭中蓮裹著大衣回到店里。歇業(yè)的日子，她在武漢的幾家店面僅租金損失就超過20萬元，積壓在手里的冬裝成本30萬元?！胺b行業(yè)，壓貨是最可怕的。這一季衣服沒賣出去，就沒有現(xiàn)金進下一季的衣服，冬裝成本又是最高的?！?/p>

她本計劃正月初十就返回武漢，“已經顧不上疫情多嚴重了。疫情總會過去，生意沒了，日子怎么過？”3月25日，她取得返回武漢的許可，趕忙驅車返回，后備箱里塞滿了蔬菜。

離開武漢前，她想著最多一個星期就會返回，把家里的窗戶都打開透氣，衣服曬在陽臺。結果兩個月后才返回。

她隔壁的一家連鎖服裝店也是匆匆開業(yè)，只有門口一小片區(qū)域擺著春裝和夏裝，店內大屏幕上還滾動著“2019 Winter”的字樣。對面的另一家店，卷閘門禁閉，門上的紙條寫著“春節(jié)休息，2月1日營業(yè)”。附近一家寫字樓的保安告訴記者，樓內有40多家公司，目前5家恢復辦公。

陳鋒接到的訂單透露了餐飲業(yè)的恢復。麥當勞開了，星巴克開了，喜茶開門那天，他往店里跑了15次。疫情最嚴重時，某外賣平臺上開業(yè)的餐飲商戶只有平日的5%。平臺預計，解封后的一周，能恢復到50%。

最讓他興奮的，還是王記牛雜館開業(yè)的那一天——他是老武漢，家里能做熱干面，但已經很久沒吃到面窩了。不出幾日，店門口就開始排大隊，整條街都是端著面邊走邊吃、一嘴芝麻醬的人。

老板潘紅菊印象最深的顧客是一個年輕的武漢人，吃了一碗生燙牛肉細粉，“感覺他都要吃哭了”，吃完以后，又買了5個面窩，說要帶回去給父母。

這家早餐店每天8時開始外賣業(yè)務，連續(xù)很多天，第一單都是住得很遠的一位“張女士”點的。有人在備注上寫“很餓很餓麻煩快一點要餓死了”。附近永和大王的店長一天早上買了11碗面給員工，“我們哪兒有熱干面？”還有一個住同一個社區(qū)的大爺拿著手機拍視頻，邊拍邊說“你們看你們看，我買到莫斯（口語，什么——記者注）了?！?/p>

因為餐多人少，常有送錯的情況發(fā)生。放在以前，顧客早就打電話來罵人了，但現(xiàn)在，對方連重送都不要，說老板辛苦了。

街坊鄰居的熱情沒能焐熱這家22年的老店面臨的“寒冬”：虧損的店租、食材、人工費用不說，潘紅菊年前還盤下了一家新的店面，裝修好了，準備年后開張。有一個行業(yè)在寒冬賺得盆滿缽滿：做橫幅標語的打印店。一家店主告訴記者，來自政府、醫(yī)院、醫(yī)療隊的訂單多到接不過來，他找了好幾個親戚來幫忙，每天關著門沒日沒夜地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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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封城的時候，社區(qū)里的人都不敢出門，最多到陽臺站一會兒。老房子隔音不好，總能聽到鄰居家里小孩子的玩鬧聲，有時也能聽到別人家吵架、訓孩子的聲音，甚至有人隔著巷子大聲勸架。

嚴國明每天上班時，總能看到鄰居在家里隔著玻璃望著他，“似乎是羨慕，但又有些警覺”。很快，警覺沒了，很多人向他求助。他給鄰居借過米和醬油，后來又成了半個志愿者，下班時順路幫大家購買生活必需品。

一家肉販為了做餐館的年夜飯生意，提前進了好幾頭豬，1月23日一覺醒來，所有的訂單都取消了。他本已做好砸手里的心理準備，沒想到下午肉就被街坊搶購一空。

社區(qū)的一家糧油副食店開了17年，老板57歲，在疫情期間把老街坊的微信加了個遍。以前他們就是熟人，天天打照面，從沒想著要加微信，現(xiàn)在只能靠手機交流。社區(qū)里很多獨居老人，子女遠程購買她家的貨物，她都親自送上樓。

一連3天，有年輕人來問有沒有貓糧，下次進貨時，她便買了一批貓糧，在圍擋掛上牌子，“貓糧到貨”。附近一些小超市沒得到開門許可，把貨拖到她家，請她幫忙賣，她也幫忙，一筆一劃寫下收據和明細，對方甩甩手，說不用。

封城兩個月，她估計副食店都有20%的貨物過期沒法兒再賣。一個邱姓老板把過期的食品帶回家吃了，“就當自己買了，減少損失吧?！?/p>

王記牛雜館往年除夕到初六休息，潘紅菊本打算今年過年不休息，還專門做好了牌子，每個品種漲價1-2元。她為此準備了20萬元的食材，因為往往要到初七農貿市場才開門。

1月22日，她感到情況不對，緊急停業(yè)，讓員工返鄉(xiāng)過年?！安蝗?0多個人都要關在武漢出不去?！?/p>

2月6日，她把店里的2000斤蘿卜捐給了社區(qū)，因為她發(fā)覺，那個時候所有的地方都缺物資。“我一個做餐飲的人都買不到菜，更別說別人了?！痹俸髞恚赓M給下沉社區(qū)的志愿者送飯。她還收到過浙江援鄂醫(yī)療隊的訂單，她堅持不收錢，還到處找供貨商要浙江人愛吃的粉干。

重新開業(yè)后，潘紅菊把年前做好的已經積灰的牌子又找出來，拿抹布擦干凈，然后用記號筆把上面的價錢又改回平日的價格。“其實我們的食材成本漲了很多，但現(xiàn)在特殊時期，大家都不容易，我們一起渡過難關，生意有得是時間做。”外賣和點評軟件上，很多顧客留言“良心”“這家店應該成為百年老店”。

黃鶴樓下的得勝橋社區(qū)，劉軍每天清晨5時去城郊的市場進貨。無數個和他一樣的商販，供養(yǎng)了困守武漢的1000多萬張嘴。許多餐飲店在疫情期間也轉行當菜販，賣起了蔬菜和肉。元宵節(jié)前后，劉軍不顧家人的阻攔，開始出去做生意，因為一家人的生活、社保、店租、房貸的壓力很大。

一開始，他只有幾個成為朋友的熟客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后悔平常沒有搞個“顧客群”，后來，街坊把他的聯(lián)系方式擴散。

做完生意，他又要翻過圍擋，照顧80多歲的父母，備好次日的風濕、降壓藥，做好飯菜，回到家都是深夜一兩點。他有一次準備了3天的藥，結果第二天就接到母親的電話，說老頭做的飯難吃、藥也混了。他知道，其實是母親想念自己，母親也有恐懼，于是他繼續(xù)每天翻進翻出照顧。

翻圍擋的時候，不遠處的黃鶴樓還亮著燈。等他回到家，燈已經滅了，妻兒也都已經入睡。

劉軍一開始進蘿卜、土豆多，因為能放，且不貴。后來，顧客都不買它們了，點名要蒜苗、菜苔，還有人托他買魚。蒜苗最高時賣到了20元一斤，他知道，這都是武漢人過年離不開的東西。

一名顧客總結出“四大天王”，蘿卜、土豆、萵筍、大白菜，說這一年都不想再看到這些菜。一天他妻子把快放壞的萵筍抱回家，讀初中的兒子一驚，說“媽媽怎么抱了顆樹回來”。

他看著菜價一點點降下來，“武漢人終于能好好吃飯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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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漢已經恢復117條公交線路的運行，車輛按照高峰5分鐘一班，平峰15分鐘一班的頻率發(fā)車，很多司機全程載客不超過20人次?！翱哲囈舱諛幼摺！币幻患瘓F工作人員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，“開車就是給人信心。”

一輛公交車上貼著“歡迎回家”四個字，那是送援漢醫(yī)務人員返程的時候留下的。司機特意留到現(xiàn)在，正好送給返回武漢的人。

返漢的第一天，鄭中蓮就回到店里整理庫存。她第一次嘗試線上直播賣衣服，淘寶開店手續(xù)還沒走下來，在抖音因粉絲不足1000，不能上鏈接，買賣衣服必須先付款、后發(fā)貨，完全靠信任。為了盡快出貨，衣服的定價甚至低于進貨價。

因為手機支架未到貨，她用掛包用的支架和夾衣服的夾子固定手機。手機殼是她2019年訂做的，上面有鄭中蓮和女兒的大頭照，和“希望2020好運”的字樣。

這場疫情讓她感到賣貨人情冷暖。一些朋友知道她在武漢開服裝店，直接打錢給她，幫她宣傳直播賣貨，也有人“明顯就是確認你有沒有事、暗示近期不要見面來往?！?/p>

剛封城時，潘紅菊在家過得很邋遢，憂心生意。一周后，她想通了，著急也沒用，不出門也穿一身好衣服，認真化妝。有空時學英語，她計劃再干幾年就環(huán)游世界。

現(xiàn)在，她最憂心的是在紐約工作的兒子。之前兩個月，兒子擔心武漢情況，給她發(fā)了很多鏈接，最近，她都找出來發(fā)給兒子，叮囑他注意安全。

這幾天，她在考察包裝機器，打算讓餐食可以像奶茶那樣封裝好，好運輸，也更衛(wèi)生。平日里，店面就不太忙得過來，高峰時排幾十米的大長隊。以后，她打算發(fā)展更多線上業(yè)務?！翱隙ㄒ咴趧e人前面一點，才能生存，這也是自救?！?/p>

這座城市正在逐步恢復正常。3月底，多家新冠肺炎定點醫(yī)院清空、轉為普通患者就醫(yī)醫(yī)院。很多本地醫(yī)生來不及休整，連軸轉看了2個多月新冠肺炎患者后，又回到自己的科室看病。

武漢協(xié)和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等到了卡到魚刺的病人、胃出血的病人、踩到釘子要打破傷風針的病人。剛恢復急診時，人手還很緊張，一名醫(yī)生給患者開藥期間，兩次跑進急診室搶救其他病人。

一名醫(yī)生說，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好的醫(yī)患關系，醫(yī)院很安靜，沒人插隊、吵架，患者和家屬“謝謝”“沒關系”不離口，“和平日的景象簡直天壤之別”。

武漢市中心醫(yī)院疼痛科醫(yī)生蔡毅本以為醫(yī)院重新開門后，60多天沒有看病的武漢市民會一涌而入，結果10多天過去了，他們才迎來3個病人。后來，他開了個患者群做疼痛公益宣講、免費網上咨詢，500人一天就報滿了。

站在空蕩蕩的病房，他感到失落。“有時候想來幾個新冠康復的病人治治，總比閑著無聊強?！彼_玩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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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冠肺炎給這座城市留下了很多印記。在華南海鮮市場，一家商店招牌上的“野”字被摳去，留下一個洞。一家火鍋店門口的藤架上，枝葉枯敗，花也凋零。

江漢路邊，一個中年女性悄悄為死去的公公燒紙。她的丈夫在封城前回老家辦事，無法返漢，結果她的公公因新冠肺炎去世，婆婆進了方艙醫(yī)院，她無法照顧。

領骨灰的那天夜里，她夢到吃年夜飯，一家人都在，但她清醒地意識到公公已經去世，哭著和丈夫說，我沒有照顧好你爸爸。清明節(jié)前，她申請去江邊憑吊，社區(qū)沒有允許，她在家里對著長江的方向磕了3個頭。

4月4日10時，全國人民默哀3分鐘，國旗降半旗，汽車、火車、艦船鳴笛，防空警報鳴響。武漢市漢口江灘、武漢市中心醫(yī)院等地，市民自發(fā)獻上鮮花，哀悼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犧牲的烈士和逝世的同胞。

在武漢，2571人因為新冠肺炎離世。疫情早期是武漢最艱難的時候。武漢急救中心一天能接到1.5萬個求救電話，但救護車只有57臺，一名調度員說，每次接線，都能看到后面排隊二三十人。曾有救護車拉著一個重癥病人輾轉6家醫(yī)院都沒被接收，最后送回家。

全國的醫(yī)療資源都在向這座位于中國版圖心臟位置的城市聚集。各地的國家緊急醫(yī)學救援隊開著救援車、滿載醫(yī)療設備和隊員開往武漢。一名從上海來武漢支援的醫(yī)療器械公司員工，最多一天裝了十幾臺CT機器。

在武漢市紅十字會醫(yī)院，援鄂醫(yī)療隊在這家二級醫(yī)院搭起負壓病房。醫(yī)院沒有ECMO，全武漢都借不到，醫(yī)生從陜西借來兩臺。西安那邊9時出發(fā)，19時開到武漢的高速路口，醫(yī)生親自開車去接回。

一戶居民在疫情前剛添了孩子，每個月一次，一家人都要艱難地鉆出圍擋，再把嬰兒車從圍擋上遞出，帶著孩子打疫苗。

得勝橋社區(qū)的一個60歲老人，每天都會到陽臺上練吉他。吉他是孫兒的，他年輕時也學過，現(xiàn)在一點點撿起來。他的手法并不熟練，彈起來一個音一個音地往外跑，和巷子里 的炒菜聲和飯香混在一起，融進黃昏的夕陽里。

一天要下雨了，一個街坊對著他喊，“抓緊時間出來散步，透哈子氣啊老爺子。”社區(qū)里，很多人第一次學會了發(fā)面、做包子、炸酥餃，也有人修煉成了瑜伽大師。

一個平常不買零食的志愿者每次出門給人送物資，總要收獲居民贈送的臘肉、香腸、橘子、鮮花餅和香飄飄奶茶。

市民對解封的渴望還體現(xiàn)在點評軟件上。理發(fā)店的點評區(qū)，幾十條評論呼喚理發(fā)師上班，一條評論說愿意出高價請Tony老師上門服務，被贊到了第一條。

一家影院在軟件上開放了票務測試，片名為《未營業(yè)大地》，不少人心甘情愿花錢買下了張不存在的電影票，也有人裝作看過留下影評。有人說“影片講述了廣大人民群眾疫情期間在家無聊度日的點點滴滴”，也有人留言，“加油武漢！”

有人打趣，“再不解封，火神山、雷神山都得改成精神病醫(yī)院。”

人類禁足在家的時間里，動物重新占領自然。四川雅安寶興縣的315國道，一只野生大熊貓誤入國道，悠閑漫步；武漢的高架環(huán)線上，一只野豬撒歡奔跑；60只極度瀕危的水禽黑臉琵鷺，突然到訪廣東陽江海陵大堤濕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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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勝橋社區(qū)內部解封后，一家理發(fā)店主以為會有很多人上門理發(fā)，結果最多一天也就接待了8名顧客。他發(fā)現(xiàn)，社區(qū)里的很多男性都請老婆在家拿推子理過了。

很多人告訴記者，解封后會繼續(xù)待在家里?！俺菍W校復課！”一個老年人說。

店主們早就習慣了常年守店的日子。一家副食店老板準備改為24小時營業(yè)，特意定做了一塊副食燈牌掛在門口，“我要告訴別人，我開門了?！苯夥饽翘?，他計劃清晨五六點去長江邊走走，然后趕緊回來看店?！白鼋址坏纳猓思乙淮握也坏侥?，就不會再來了?！?/p>

賣肉的劉軍期望武漢早日恢復正常，“正常了，食堂和餐館才會來買肉，我們一家人就不用再啃老本?！辟u服裝的鄭中蓮估計，即使解封，人們也不愿意上街，她要把更多精力放到線上。

截至4月3日，已有16省（市、自治區(qū)）的援鄂醫(yī)療隊全部撤離。4.2萬援鄂醫(yī)護人員，超過70%已經返回家鄉(xiāng)，隔離、休養(yǎng)后重返崗位。剩下的醫(yī)護大多還要繼續(xù)看管600多名住院治療患者，其中近300人為重癥或危重癥。雷神山醫(yī)院和同濟醫(yī)院中法院區(qū)留到了最后。

一名醫(yī)生形容援漢的經歷，“就像電影《1917》一樣，你能做的，只有開頭在樹下睡去，結尾再在樹下睡去，睡去和睡去之間，是無數的日子失去?！?/p>

武漢市的16家方艙醫(yī)院3月10日已全部休艙，但臨時建設的公共廁所、床和桌椅仍未搬走，院感團隊定期做消殺。

如果沒有這次疫情，洪山體育館本該為2020年東京奧運會舉辦拳擊項目資格賽。如今，東京奧運會也延期了。這座體育館在疫情期間服務了1124名市民，疫情過去后，它將被交還市民，供游泳、打球、健身，看演唱會和比賽。

武漢市的80萬中小學生將繼續(xù)線上學習，很多教師一邊給學生授課，一邊還要承擔下沉社區(qū)的任務。一名小學校長接到教育局的通知，要統(tǒng)計學校空調的情況，她猜測，學校可能會在暑假補課，或是要在暑假組織升學考試。

一名教師說，線上授課，兩極分化嚴重。有些學生不自覺，涂改老師布置的作業(yè)題。這名教師把原作業(yè)題發(fā)給家長，家長的回復讓人哭笑不得：“不好意思老師，就今天沒檢查，已經打了他了?！?/p>

4月5日，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社區(qū)防控組相關負責人羅平接受采訪時說，武漢市疫情防控形勢仍然嚴峻，將繼續(xù)強化小區(qū)封閉管理。

“武漢解封了，但我還沒解封?！币幻男鹿诜窝谆颊哒f。她剛剛從康復驛站返回家中，仍要居家隔離15天。她很遺憾無法送幫助過自己的援鄂醫(yī)療隊撤離武漢。

疫情期間，她刪除了幾百個微信好友，“以前我是討好型人格，但見了那么多生死，我要把每一天當成人生的最后一天來活?！?/p>

江漢關鐘樓傳來6聲鐘響。鐘聲提醒環(huán)衛(wèi)工嚴國明該下班了。他期待鐘聲再次淹沒在江漢路步行街人聲鼎沸里。這個直脾氣的中年人說，他還是會繼續(xù)管占道經營的商戶，罵亂丟垃圾、亂吐痰的人。

4月8日，已經到了春天倒數第二個節(jié)氣。清明節(jié)那天，一個市民外出散步后，撿回一根樹枝插在陽臺上?！拔乙呀涘e過了大半個春天，現(xiàn)在要抓住春天的尾巴?！?/p>

（應采訪對象要求，劉軍為化名）
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王嘉興 見習記者 魯沖